其葉蓁蓁°

海有舟可渡 山有路可行

【德赫】LONG TIME NO SEE(2w+一发完)

断断续续写了好久。有点烂尾了就是说。

文笔不大好、可能有小错误,希望大家不要嫌弃



    1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一日,赫敏·格兰杰从霍格沃茨魔法学院正式毕业。

 

    她踏上返乡的列车,霍格沃茨的大门在暮色中缓缓闭合,迎面而来的晚风弄乱了每一个毕业生的头发。

  

    她在那时见了有关德拉科·马尔福的倒数第二面,以此后的七十一年计。

  

    那一面发生在车站站台,不经意抬眼的时候,对上灰色眸子深邃的视线。

  

    马尔福家在最后的大战中倒戈,从人人喊打的食死徒一夜之间加持了更高的荣誉。赫敏本以为最后的七年级他会更加嚣张跋扈,可是,没有。学习生涯的最后一年,更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图书馆一隅的阴影里,然后在期末考试拿到全o的时候,令人惊叹地刷新了众人的认知。

  

    赫敏想,这是确实她先前想错了。即使胜利,即使荣耀加身,但是经历和记忆会改变很多东西。包括她的,包括马尔福的。

  

    童年时来自金发少年恶毒的侮辱成为盘桓在她心头去不掉的印记,像手臂上那个消不去的“mudblood”血痕一样,在此后的七十一年无法消除。她不愿意对上他,于是别开了视线。

  

    “赫敏·格兰杰。”

 

    金发少年清晰完整地吐出她的名字,此时天边的暮云绚烂而秾丽。

  

    她不得不抬起头。对上那双灰色的眸子。随即一阵战栗笼罩了她。

  

    黑色的天幕、幽深的长廊、死亡的威胁。这一切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而过,世界一片灰白。

 

    然后是他的声音。

  

    ——就到这里了。

  

    ——你走吧,别回头了。

  

    ……

  

    电光火石间赫敏回过神来,天那边流霞正在迅速地衰老,他的面色半明半暗,看上去模糊而隐约。

 

    她无从解释那些凌乱而破碎的记忆从何而来,更无法解释他的声音为何会那样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有限的记忆里他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马尔福?”她的声音是散在晚风里的。

  

    “不错。你还认识我。”德拉科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斜着嘴角的坏笑。这让赫敏觉得久违,随即是大片的恍惚。 

  

    “有事?”

  

    “没有。”

  

    没有营养的对话结束。沉默肆意生长。

  

    赫敏觉得头疼,她可以对小时候口无遮拦的小坏蛋拳脚相向,也可以应对身为食死徒的苍白少年。但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如今的马尔福。他高傲,但沉默疏离,好似一个金色的茧。

  

    “那……”

  

    列车的呼啸声从远方而来,迅速由远及近,截断了尴尬的对话。夜色已经织上车站的穹顶。列车的远光灯打亮,发出惨白,模糊了每一个候车学生的脸庞。

  

    赫敏长舒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像逃一样上了列车。

  

    她回头看德拉科,灰色的天幕以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明,透着萧索的气息。

  

     他一步步走上另一节车厢,车门缓缓闭合。她最后看了德拉科一眼,这一别是七十一年。

  

  

 

 

 

    2

  

    毕业后的两个月,凭借全优的成绩和战争女英雄的荣耀,赫敏毫无悬念地在魔法部就职。

      

    工作刚上手,难免磕磕绊绊。可她是赫敏·格兰杰。和罗恩的关系从争吵到和解到微笑着说还是朋友,魔法部的工作日益熟练。日子如流水。一切平静而顺利地发展着。

  

    除了夜晚。除了那双无时无刻不见缝插针出现在她记忆中的灰色眼睛。

  

    ——就到这里了。

  

    ——你走吧。别回头了。

  

    这些话像腊月里午夜从窗外灌入温暖被窝的风,呼啸凌冽她的神经。

  

    于是她就陷入漩涡里。无声无息、静默而深邃的漩涡。失眠和忧虑困扰了她,她夜夜梦见他。在此后长达几十年的漫漫光阴里。

  

    她曾经一度确认这是食死徒所遗留下来的什么摄魂魔咒,只是翻遍了图书馆所有典籍都无从找寻,只好放弃。

  

    于是,在那些失眠夜的里、天光将亮未亮的凌晨,天际欲暮的黄昏,不可遏制地,赫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他。那个苍白的金发少年。

  

    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她试图向别人提起他,感知他的存在,以及存在过的印记。

  

    比如她状似无意地问过哈利是否知道德拉科毕业后的去向,得到的答案是模糊的远渡重洋;比如她问罗恩马尔福是否在最后一年表现得太奇怪,得到了罗恩愤愤的他不奇怪才有鬼的回答。再比如,她曾经在午休期间,翻阅遍魔法部所有关于马尔福家族的资料,得到了官方机械式的辉煌、沉寂和最后功勋的一笔,此外再无其他。这三个字随着它们的主人离开英格兰而迅速在人来人往的魔法世界消失,乃至隐去。

  

    她依旧睡不好。

      

    二零零一年的一个九月,秋意正萧索的时节。在一番心理斗争后,赫敏敲开了那家麻瓜诊所的门。

  

    躺上软皮躺椅以前,赫敏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拜访麻瓜诊所,可惜关于心理学,巫师界在这方面还是空白一片。为了尽快解决问题,她不得不寄托希望于麻瓜的医生。

  

    心理医生是个皮肤白皙的男人,胡子刮得很干净。“看着它,”他手里的小摆晃动,说话的声音像低沉的大提琴。

  

    在堪比魔法的催眠下,赫敏没有坚持几秒,便跌入了梦境。

  

    梦里的场景比凌乱的记忆清晰许多。一望无尽头的灰色长廊。太多粘稠的液体,血浆或者福尔马林。

  

    她几乎要被融化在那里。囚禁、禁锢。自由在那里散失。她举步维艰,张张喉咙,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丢失了所有的声音。

  

    像夜里海洋的潮水,将寒冷灌入毛孔,从脚背,向上,刺入神经末梢,电信号被放大。要吞噬她。

  

    是他。又是他。灰色的眼睛。

   

    那些目光笼罩了她。她努力睁着眼,想要看清那人的样子。

  

    雾气。蒸腾的雾气。遮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仰起头,试图用迟钝的手脚拨开迷雾,看见那个高大身影的模样。她要看清他的脸。

  

    喉结滚动。那句话是——

  

    向前跑就可以了。

  

    跌跌撞撞、步履蹒跚。曲折、弯绕。黑色的云雾沉沉地压住前面的地平线。

  

    不要再回头。

  

    天地一声惊雷。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那些迷雾透明了。

  

    脑海中的灰色的眼睛骤然明亮一瞬,在空中仿若闪电那样地闪耀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可她看见了他的样子。铂金色的头发、苍白的脸色、削尖的脸颊。马尔福。

  

    德拉科·马尔福。 

 

 

 

 

 


   3

 

   后来,赫敏再次得到有关马尔福的消息是在两年后的秋天,二零零三年,来自一份报纸。

 

    秋风萧瑟。落叶在空中盘旋。预言家日报的风格贯彻了一向的花里胡哨。头版用哥特花体刊登着花边新闻,无非是哪个女明星和某巫师家族不可不说的风韵旧事。她一目十行地往下扫,按摩着太阳穴缓解失眠的头疼。忽然一行小字映入眼帘。

 

    前食死徒德拉科·马尔福在法兰西继任马尔福家主。

 

    下面附了一张照片,德拉科·马尔福的近照。背景是一个如同原来的马尔福庄园一样豪华的喷泉花园,落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花园里盛开着应季的不应季的花。

 

    草坪上的每一个人精致得体、无懈可击地笑着。德拉科站在众人中间,铂金色的头发一丝不乱。带着马尔福家特有的傲气,冷漠不耐地看着镜头。

 

    赫敏一阵恍惚,朝朝夕夕盘踞在她心头的人影猝不及防地闯入现实,那种感觉令她眩晕。

 

    好一会以后,赫敏才能确定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她盯着照片看,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

 

    陌生。非常陌生。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毕业那天在车站见过的金发少年,明暗的光影里他显得清冷,可绝非冷漠。从童年至少年的经历也给了她相同的答案,无论是那个挑衅着称呼她“泥巴种”的顽劣小子,还是那个用魔杖指着邓布利多的苍白少年,“冷漠”这一气质似乎是与德拉科并不大搭边的。与他搭边的是高傲,从头至尾、无条件的高高在上,融在血脉里的自信。就像见面的第一天,他能高高扬起下巴,如此肯定地说出“你总会知道,巫师家族是不同的”那样。而如今他面上寒冰一般的神色是她所从未见过的。

 

    他改变了,虽然他们仅仅只不见了四年多的时间。

 

    四年的光阴并不算很长,但足以改变很多事。在学校时那种针尖对麦芒的感觉消散以后,赫敏开始用一种局外人的目光重新审视童年时代的自己,以及德拉科。她优秀,自信但敏感,而他在某些方面相反。生长环境的不同把两人的天差地别刻在了骨子里。德拉科是个高贵骄傲,但幼稚孤独的少年。大多数人意识到了前者,忽略了后者。

 

    他也许很孤独——第一次这么想的时候赫敏也感到震惊,随即她笑了出来。幼稚可笑的挑衅、不可一世的骄傲,分明是像小孩子一样别扭的接近。也许,在被烙上黑魔标记之前,他并没有理由被定义为一个“坏人”。

 

    赫敏看着照片上的少年,不,应当是说男人,觉得很难想象他忠于伏地魔时会不会也有卑躬屈膝的样子。她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高傲的少爷会如何弯下他尊贵的膝盖,让食死徒的黑魔标记在他手臂上烙下终身的印记。

 

    这印记如何?现消去了吗?赫敏无从得知。她唯一能日夜看见的是她自己手臂上的那个单词,日日夜夜,从猩红变成暗红,最后固定于触目惊心的血痂的颜色。

 

    手臂的刺痛感再次如那几年前的一日般清晰地袭来,于是恍惚间她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

  

    就到这里了。

 

    你走吧。别回头了。

 

    这时候秋叶彻底坠落下来,倒地死去。

 

 

 

 


    4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赫敏都在追寻那些记忆的源头。

 

    勇敢热情的格兰芬多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空穴来风的事情,尤其是那个声音和那双灰色的眼睛,时时刻刻在她脑海中盘踞不去。她翻遍了书籍和藏本,做过无数次催眠和回忆的努力,试图寻找关于这一切的蛛丝马迹,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他像是凭空地在她脑海中注入了那么一段记忆,作为惩罚,要在她漫长的余生里像一杯将满未满的红酒,晃荡不休。

 

    精疲力竭后的夜晚,她缩在麻瓜世界的出租屋里,一盏暖黄色的小灯岌岌可危地亮着。一台16寸的电视发出微光,循环播放麻瓜世界的新电影,日本的《千与千寻》。

 

    她无神地盯着屏幕,全是平舌音的日文腔调从两耳边滑过。

 

    表情和善的女巫慈祥地弯下身,对小千说:“发生过的事情,是不会忘掉的,只是想不起来了而已。”

 

    她听着听着笑了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是毫无意义。

 

    她的痛苦似乎不可理解,为了一个多年的敌人?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记忆?连救世主哈利·波特都劝她放弃。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的眼睛:“赫敏,你太累了。从小都是。”

 

    救世主用他不可小视的影响力自作主张地替她请了假,赫敏只得在呼伦贝尔大草原和乞力马扎罗山中选择了前者。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走,迎面而来的风轻拂她的额头。闭上眼睛,她依然听见他的声音,让她快走,不要回头。

 

    睁开眼睛,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想到,她并不是凭空多了一段记忆!她是缺失了某段记忆,而这星点的残余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她究竟丢了什么?这一切也许只有那个远在法兰西的德拉科·马尔福能给她答案。

 

    可以什么理由去见他呢?仇人?魔法部的职员?老同学?或者……朋友?赫敏了否决所有可能的答案。

 

    好在,梅林并没有让她等太久。

 

    二零零五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预言家日报的头条被婚讯占满。前食死徒德拉科·马尔福与格林格拉斯小姐阿斯托利亚宣布将在下月举行婚礼。

 

    哈利收到一份请柬,用夸张的水钻鲜花点缀着,奢华的包装和精致的纹理无一不昭示着主人的富贵。是婚礼请柬,来自德拉科·马尔福。

 

    他们回国了。哈利指着请柬的地址,看马尔福家的排场,所有魔法部的巫师都收到了邀请,赫敏,你可以回去看看猫头鹰来过没有。

 

    赫敏接过那张浮夸的卡纸,继上次预言家日报,于两年后再次看见了德拉科·马尔福的脸。而此刻他亲吻着另一个女人。

 

    阿斯托利亚·马尔福。赫敏拂过修改过的女主角的姓名,感到心尖颤抖了一下。

 

    那是一棵树。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她心中的树开始生长,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血浆和淋巴。

 

    赫敏翻遍了邮箱,家里的、单位的,盘问了每一只猫头鹰,得到了空空如也的答案。

 

    她没有收到德拉科·马尔福的请柬。

 

    异样的感觉在胸口膨胀,他甚至邀请了死对头哈利·波特!他愿意让所有人,爱他的或恨他的,见证他的幸福,而她除外。

 

    那棵树又动了。它在生长、在茁壮、在将她的心包裹起来,用干枯而枝节分明的树枝。

 

    这一天晚上她头一次做了不同的梦。铺满了十里的鲜花和糖果,灰色的眼睛看向了另外的、穿着婚纱、笑得幸福灿烂的人。

 

 

 

 

    5

 

    二零零九年,因为出色的业绩,赫敏正式晋升魔法部部长。

 

    贺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赫敏处理魔法部的事务绰绰有余,处理起这些却力不从心。一天的应酬结束,她回到麻瓜世界的小房子里,踢掉了高跟鞋。

 

    她想这些年来,她的失眠和重复梦境已经好很多了。从德拉科成婚以后,她下定决心不再探寻那些记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所以她只是偶尔地想起这些事。在漫不经心的午后或者半梦半醒的凌晨。

 

    他依然像那样用灰色的眼睛注视她,让她走,不要回头。

 

    德拉科在梦里的形象一如当年,可报纸上他的形象日渐改变。从他成婚回到英格兰以后,赫敏时常会在报纸上捕捉到他的蛛丝马迹。譬如马尔福家族为圣戈芒捐款多少金加隆啦、马尔福及其夫人同框参加某某晚宴之类。他的形象贯穿在那些报纸里,连同十年前所见的最后一面,构成她印象中他的全部形象。他成熟了,犀利了,他的冷漠深了,他的白衬衫不再穿了。赫敏从这些角落,连自己都不曾发觉地窥视着这个人。

 

    偶尔她也会看看马尔福夫人。她总是能凭借惊人的美貌占据预言家日报的最大版面——有时和她丈夫一起,有时她一个人。她面上的笑容总是幸福满足,以至于没有人怀疑她的家庭生活是否如意。

 

    赫敏盯着那个笑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鲜花。硕大的、散发着香甜到带上腐烂气息的花朵。

 

    圣诞节,哈利和金妮完成长达十年的爱情长跑,在霍格沃茨举行了婚礼。留校的学生比往常多了一倍,整个霍格沃茨礼堂里充斥着甜蜜的果酒味。

 

    赫敏坐在席下微笑,金妮的婚纱在学生们的欢呼中铺上了鲜红色的地毯。

 

    我愿意她成为我的妻子,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我愿意他成为我的丈夫,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愿意。

 

    ……

 

    新人在灯光下缱绻地亲吻彼此,低年级的学生们羞涩地捂眼睛,高年级的学生们也三三两两地开始拥吻。

 

    罗恩也在与身边的女伴接吻。赫敏把视线移开。把目光放远,眺望着霍格沃茨礼堂的一片金碧辉煌、觥筹交错。

 

    金色的光芒溢满穹顶,处处花团锦簇、欢笑声与起哄声融成一片。

 

    所有人都在珍惜眼前人。只有她的目光放远。

 

    礼堂的墙上,邓布利多的画像冲她眨眨眼睛。她愣了一下。扭过头,一个独自坐着的男人恰巧也转过视线。

 

    目光在空中交汇。男人冲她微微一笑,移开了视线。

 

    窗外已经开始下雪,雪花一片片地飘落,无休无止。

 

    一样东西从天而降。赫敏手忙脚乱地接住,是个花球。金妮挽着哈利冲她笑:“赫敏,快把自己嫁掉!”

 

    金妮笑了。哈利也跟着一起笑。

 

    随即赫敏不可抑制地想到预言家日报上马尔福家的那些新闻和照片,阿斯托利亚的笑容和身姿。德拉科·马尔福和他的太太也如哈利和金妮那样琴瑟和鸣吗?

 

    她不知道。

 

    ……

 

    狂欢以后,人群散去。礼堂的大门敞开,学生们行色匆匆地步入风雪。

 

    踏入风雪前的那一瞬,身体从温暖中抽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居然已经三十岁了。赫敏·格兰杰三十岁了。

 

    6

 

    赫敏在二零一零年的十月完成了金妮的嘱托,与魁地奇球星翰加·布朗结婚。

 

    翰加就是那个在哈利婚礼上冲赫敏笑的男人。他毕业于赫奇帕奇,比赫敏长两岁,身材高大,肌肉孔武有力,看上去像个力量派,但拥有着很温暖的笑容。

 

    笑容。在哈利问起为什么最后就是他了时,赫敏想了想,这样回答。他的笑容令人安心。

 

    于是一切尘埃落定。宴席、场地、嘉宾,一切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夏季已经过去,秋老虎的温度笼罩大地。日历一页页翻动,婚礼请柬一封封寄出。有那么几天里,在忙到身心俱疲、头脑一片空白的凌晨,赫敏几乎确定自己已经忘记了有关德拉科的一切。她在残破的时间里拼凑他的姓名,德拉科,还是德瑞科、或者德拉卡?马尔福,还是玛尔达?总之她记不清了。

 

    凡此种种,白日里的一切昭示着她已经彻底摆脱回忆的阴影,然而每夜的梦境宣告着相反的事实。

 

    她依然被禁锢于那双沉默的灰色眼睛。在在漆黑的天幕里,在长而幽深的走廊尽头。在失眠时昏沉的午夜,凌乱痛苦的梦境。并且这一切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随着婚期的临近愈加频繁。

 

    最后一只猫头鹰被放飞之前,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做得郑重又艰难:去马尔福庄园。

 

    猫头鹰扑棱着翅膀飞向蓝天。她的视线从此守在窗前,在此后短暂而漫长的三十天里。

 

    日历被撕去,叶子变黄后忽忽地落下。秋老虎的热意消散,温带海洋性气候的绵绵秋雨笼罩大地,恍然间大理石窗台已经冰凉得刺手。猫头鹰的回信来自四面八方。恭喜、祝贺、一定来等字眼充斥在每一份回信的角角落落。

 

    赫敏一封封地扫视它们,然后将它们重新折叠好、收进盒子里,在抽屉深处暗不见光。

 

    她似乎喜欢上了发呆,总是成日地眺望着窗外的天空。从一日天光的如火如荼,到夜色晕染蓝天,对面的屋檐染上黄昏与星辉。

 

    翰加在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温柔地拥抱她。细语间喃喃的似乎是那么一句,赫敏不能确定,没有关系。

  

    九月的最后一日,黄昏从窗口坠落,宣告一日完结,赫敏用力拉动因为连日未曾拉动而微微连结在一起的玻璃窗,一寸寸拉下百叶窗。暮色被拦截在窗外。

 

    ……

 

   那不是请柬,而是一封简短的信。

 

   抱歉叨扰。十月初,我结婚。一些事情一直不解,希望在婚前向您请教。

                                              赫敏·格兰杰

 

    ……

 

    ……

 

    黄昏死去以后,世界漆黑一片。

 

 

 

 

 

    7

 

    二零一二年三月,赫敏·布朗与德拉科·马尔福见了此生最后一面,在霍格沃茨,他们曾经共同的学校。

 

    很多年以后赫敏回忆,觉得那也许并不能算“一面”。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交谈,甚至没有面对面。她所见到的只是对方单薄瘦削的背影,以及那一点闪动在蒙蒙细雨中的金色头发。

 

    那天飘着小雨。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适逢校庆周,毕业的游子从四面八方三两归来,在校园里三五成群地谈笑叙旧。

 

    被魔法部的事务牵绊住,赫敏足迟了一个小时才匆匆赶往礼堂与哈利罗恩汇合。高跟鞋在鹅卵石小径上踩出清脆的声音,然后赫敏堪堪停住。脑海短暂的晕眩里,她想她确实已经太久没回来了,以至于竟然已经忘记了去礼堂的路。

 

    站在细雨中,茫然四顾。细碎的雨沾湿了头发。极目远眺,天地间晕起蒙蒙的雾气。

 

    金色是在那片蒙蒙中闪烁的。从视线的远方,那条小径几乎要曲折到尽头的时候。赫敏猛地抬头,然后看见了他。

  

    其实并不明晰。雨帘、潮湿的空气和蜿蜒曲折的路,模糊了心的同时也迷蒙了她的眼睛。可她就是知道他在那儿。也许是因为校庆的关系,他穿着多年未着的白衬衫,被雨水洗涮以后,周身的气质变得萧条清冷,透着孑然一身的萧索。

 

    因为距离,或者雨,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那几秒钟里,赫敏想起很多事。譬如十三年前的盛夏,车厢门关闭前他的背影;十三年以来夜晚的梦境,他冷冽清明的灰色眼睛;甚至更早,那个挑衅着说“我爸爸”的男孩,他的眼中闪着得意狡黠的光芒。

 

    有那么一瞬间赫敏眨眨眼睛,甚至可以确信所有的日夜没有流逝,几千个朝夕可以被压缩为花火似的一瞬。

 

    然后她闭上了眼。

 

    呼,吸,肺泡里灌满冰凉的空气,在他们变得温暖以前将它们吐掉。再次睁开眼睛,他仍然站立在那里。静默得像一尊石像。只是和她记忆中的,无一重叠。

 

    某个姓名冲破记忆的尘封,然后在舌尖刹住。德拉科·马尔福?然后呢?

 

    一声呼唤,一个被丢进废纸篓里的答案,是能让马尔福庄园的猫头鹰扑棱着翅膀飞进二零零五年的春天,还是能让赫敏·佐耶梅歇变回那个眺望着远方蓝天的格兰杰?

 

    除了空气添几丝原先不应催生于世的震颤,它什么也无法改变。

 

    赫敏垂下眼,感受到金色从视线中缓缓抽离,像是血管中的棉絮被抽丝剥茧。血浆和分子物质被汹涌地释放,挤压着单薄的血管壁。

 

    她猛一振,可她是赫敏·格兰杰呀!

 

    霍格沃茨常年蝉联的年级第一,战争女英雄,魔法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部长。血管里流淌着格兰芬多的勇气和骄傲。

  

    有那么重要,有或没有结果、改变或不能改变?尝试或者退缩才是最关键的抉择!

 

    她咬咬唇,几乎做出了决定。如果视野中另一个人没有加入的话。

 

    无数次在报纸上窈窕曼妙的身影,同样象征着高贵的浅色长发。

 

    阿斯托利亚·格林格拉斯。不,是阿斯托利亚,马尔福。赫敏自己在心中纠正。

 

    他们相携远去的时候,赫敏也骤然回神。也许赫敏·格兰杰拥有从小到大从未改变的勇气与骄傲,可她并不是赫敏·格兰杰。

 

    她是赫敏·布朗。

 

 

 

 

    

    8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十一日,马尔福家主与夫人正式宣布离婚。

 

    正是圣诞节气息的欢快的前奏笼罩英格兰的时候。预言家日报就在这一天刊登了那条消息,最大的头版头条。

 

    标题煽情。共同庆贺的感恩节快乐 挥手道别的圣诞节前夕。马尔福的姓氏被拆下,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就此分道扬镳。一切都来得很快。友好的财产分割后,这位已经不再年轻的格林格拉斯小姐宣布恢复婚前姓氏。与德拉科·马尔福再无关系。

 

    铺天盖地的采访淹没了追求清净的两人,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被占满。——怎么就闹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

 

    没人给出答案。马尔福家和格林格拉斯家的保密工作非常靠谱,记者唯一得到的消息是离婚后的一周,马尔福先生低调地出游乞力马扎罗山,为期一个月。

 

    魔法部女部长的目光在大大小小“离婚”、“为爱受伤”的字眼上飞快地游移着,最终在乞力马扎罗山上停顿住。

 

    赫敏还记得这座山。十一年前在与呼伦贝尔大草原比较下被她抛弃掉的前者。出游引言里奇货可居地介绍说,即使位于天干物燥的赤道,可乞力马扎罗山上的白雪终年不化。编辑掉书袋地感慨,好像风霜染白发,过去的岁月不可追溯,白头的人不可能再变回青丝少年。

 

    她当时挺不屑的。明明是海拔高低造就的自然景观,偏偏有人借题发挥。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年纪长了,竟不知觉地有些唏嘘起来。

 

    随着白昼与黄昏的交替,叶子落下湖水结成坚冰、夜色里星光一次又一次朦胧地晕染在黯淡的夜空,赫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再年轻了。这种感觉很奇妙,是好像晴不知夏去、一雨方知秋深那样的剥离感。灵魂被慢慢从生活中抽离,然后上升,在某个角落高高俯瞰着,物质世界的一桩桩一件件全在肉体上隔靴搔痒。有一天晚上她回到家照镜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长出了一根白发!她用力拔掉,白发不复存在,可它真实存在过她的发鬓,留在她心中的恐惧的印记无法消除。她清晰地意识到它将伴随她走完青春的尾声,然后更深地积淀,直到她适应并且习以为常。然后她就老了。

 

    她也还是会做那个梦。那双灰琥珀色的眼睛。在记忆里、在梦境里,眼睛和它的主人永远年轻,可她却衰老了。

 

    赫敏的手指拂过报纸上的照片,背景是乞力马扎罗雪山的顶峰。极目远眺一应是茫茫的雪色,德拉科的身影站在那里,显得单薄而孤傲。

 

     这个世界终于还是公平的。她想,他也老了。他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少年气盛了。他的笑容平静而无悲无喜了。他发色熠熠闪耀的金浅淡了。她眯着眼睛,看见一片圣洁的雪光中他的头发淡成了雪一样的白色,仿佛那个高傲的少年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

 

    而后赫敏忽然有了出游的想法。它们炽热而浓烈。去非洲、 去坦桑尼亚、去沿着赤道线漫游,看乞力马扎罗山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

 

    去,去吧,听从你自己的心。翰加便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它们已经不像她年轻时那样乱蓬蓬的怎么也梳不顺,甚至指尖从发尾滑过时还会带上微凉和干燥的气息。

 

    他指着图册微笑看赫敏。

 

    赫敏猛地抬头,对上他的微笑。短暂的一瞬间里她糟糕地发现,这个曾经万众瞩目的魁地奇球星也老了。他的眼窝深沉了,皱纹爬上了下颚。但他的笑容依旧一如当年温暖,一眼看破她心中所想,然后不动声色地把一切都安排好。

 

    她点头。再点了一次头。同时她问自己:真是向往那个地方吗?

 

    她不知道。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季的尾声,赫敏收拾好行囊。二十三日,魔法部紧急需求开会。

 

    她放下背包,感受着它们因为过久的准备而格外地沉甸,叹气。

 

    温热在空气中结成白雾,然后消失死去。

 

    工作流动起来,白花花的羊皮纸堆成文稿。废纸篓里多出纸团,羽毛笔写成长长短短的字迹。那本图册被湮没到文件堆底,再不露一角。她没有翻出它。于是佐钦也不再提起。乞力马扎罗山圣洁的白雪被埋葬在日常细碎的尘埃下,在此后的五年里不见天日。

 

    她依然失眠,在往来的十六年反反复复,不见好转。

 

    又是圣诞节。假期前的最后一晚,巫师们三三两两地离开,魔法部大楼灯光微弱。

 

    赫敏收拾着桌面,文件从散乱变得整齐。她再次看见了那张报纸,刺目的白色。昏暗的夜里她的心脏仿佛共振那样地收缩了一下。一切一如梦中,雪山的巅峰之景或者苍白的人。

 

    赫敏眨动眼睛,世界漆黑了一瞬。然后她拉开办公桌最后一层的抽屉,把那张报纸工工整整叠好,压在一叠同样叠好的报纸下。

        

    他的面容被遮掩消失时赫敏并没有想到这是他这一生的最后一张照片。就像当年在霍格沃茨任由他远去时,赫敏并没预料到这是永别。

 

 

 

 

 

 


    9

 

    二零一七年三月四日,马尔福家家主德拉科·马尔福在庄园因病去世。

 

    消息从马尔福庄园的大门传播到《预言家日报》的头条时,赫敏刚刚坐上公务东行的列车。

 

    乍暖还寒的时候。赫敏接过乘务员的报纸,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感到指尖被报纸上沾染的料峭春寒尖锐地刺痛。

 

    她低下头浏览起来。

 

    她浏览那个标题。她浏览正文,盯着德拉科的名字来回地研究。浏览那张用不易察觉的微型摄像机拍摄的马尔福庄园门前人群涌动的动图,几秒钟从开头到结尾,让它反复播放了一次又一次。

 

    人声嘈杂的镜头,一张无声的动图。它成了哑剧。画面上的人嘴一开一合地律动着,夸张的口型。每个人的表情都或真或假、流露着煎熬的焦急或者无以复加的痛苦。

 

    丧钟。丧钟的声音。

 

    赫敏·格兰杰于一片巨大的寂静中清晰地听见了丧钟的轰鸣。圣经和鲜花安详地覆盖于苍白的十字架之上。

 

    什么是死亡?灵魂、肉体、福尔马林。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战争的那些年。每一具冰冷的尸首和曾经温暖而鲜活的容颜。他们倒在一九九八年的春夏之交,从此长眠不醒。但这些东西此刻最终在她的脑海中淡去了。令她觉得鲜明的记忆来自她一九八九年的五岁。寒风凌冽的十二月。路边日日冲她轻吠摆尾的小狗在某一场铺天盖地的风雪中永远死去,它死去的时候甚至还睁着眼。幼小的赫敏无法掉出眼泪,她站在那个车流稀疏的路口,在震惊和哀伤中度过了一日。

 

    时隔三十八年,于春寒料峭的二零一七年她再次尝到了那样的滋味——面对死亡,最初、最鲜明直观的记忆和感受。

 

    人或者巫师——活着,就是存在;死去,就是消亡。

 

    动图第五十八次循环时,赫敏放下报纸。她抬头看向窗外,窗外是黑色的溪流。这时候早春的一颗雪花坠下来,冰凌化作白水,咔咔作响。

 

    窗外景色倒退,溪流流入深谷。心脏被厚重的声波挤压,毛细血管壁骤然通透,成群结队的血细胞争抢着喷勃而出,聚成血块、聚成淤青、聚成终年不消的厚茧。它横在血管中时,窒息感便化为电信号传向大脑。余音在空气中化为振幅。

 

    她开始微微地喘气。

 

    景色流动放慢,停止,列车到站。赫敏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下了列车。车站里她立足四顾,看见陌生的面孔来来往往。紧接着爱尔兰魔法部的部长上前一步,满面笑容,热情地欢迎她的到来。

 

     赫敏觉得很恍惚,并没有悲伤的感觉。她骤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照片里见过的马尔福夫人。一样的笑容。

 

    灿烂到腐糜的花朵的芳香。

 

    她从善如流地跟着对方走,对方用抑扬顿挫的英语向她介绍着爱尔兰的街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倾听着,感觉性记忆的电流从脑中密密麻麻地流过。然后是会晤、无休无止的寒暄、用餐、合照。夜幕取代天光以后,赫敏牵动酸痛的嘴角登上旅店的屋顶。极目远眺,英格兰的方向是一篇零星的灯火。

 

    白天的溪流汇成大海。它涌动起来。

 

    短暂的几秒钟里赫敏回忆起很多细细碎碎的东西,不知为什么都是与德拉科·马尔福有关。譬如说童年时草地上阳光下男孩的熠熠生辉的金色头发;譬如说他墨绿色的袍子一丝不乱,像打了摩丝的头发那样光可鉴人。又譬如说是他标志性的坏笑脸,总是之勾起一边的唇角,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最后她想起三年级她气血上涌的那一拳。肌肉组织的爆破感填补上拳面被摄取苍白少年摄取的体温,然后在很短的时间里消耗殆尽。只有那一点凉意落到今天,并且经久不衰。不可置信的是,在它短暂地挥发乃至于散去的瞬间里,光阴居然我行我素地穿梭了十几年。

 

    赫敏揉动酸痛的脖子。骨骼发出响声的一瞬里,她忽然电光火石地想到:他已经死了。

 

    鲜活到沉寂,埋到地底让黄土侵蚀骨肉的那种死亡。那双银灰色的眼睛还未曾从记忆中淡去,零星模糊的记忆并未找到答案。而她做了什么?

 

    从霍格沃茨,晚霞里他看她的最后一眼到爱尔兰的万家灯火。牵绊着她丢失的记忆絮絮走过。这样的十八年。

 

    心脏忽然剧痛。 像是细长的从冷柜中取出的银针挑破神经纤维的末梢、长驱直入而至齐根没入心室心房的间隙。窒息。空气变成一片冰冷的粘稠。她艰难地张嘴呼吸,像被扎穿了下颚的鱼那样在月光下翕动着冰凉的嘴唇。紧接着海水变回溪流,丧钟再次响起。鲜花与圣经消失,十字架赤裸地暴露在月光下。

 

    丧钟的余音里赫敏想起他的眼睛。银灰色的,闪耀着。他说:不要回头。

 

    她可以回头吗?从六月,空气里凝着的燥热微风中缓缓关闭的霍格沃茨校门,到后来的十八年,乞力马扎罗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暮色中余晖被关闭的门截断,霍格沃茨的列车驶出车站,向远离的方向轰鸣前进。从那一刻起,她本就回不了头。

 

    赫敏突然失力,身体瘫倒在落地窗台上。冰凉的大理石隔着衣物刺激肌肤。挣扎着眯起眼睛再次眺望,英格兰的方向,灯火再次微弱了几分。

 

    短暂的半秒内,她蓦地做出决定:她要回去。

 

    她要回去,现在立刻,回英格兰去。

 

    没有通知任何人,扫帚上空冰冷的风贴着面颊划过,除了零星的光点全是黑暗。她在这片巨大的寂静中再次听见了他的声音。向前跑,不要回头。 

 

    凌晨的时候,赫敏到达魔法部大楼。万籁俱寂,连一盏零星的灯火都没有。她坐在扫帚上,逆风里对着这座高大的楼房,半空中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像个一腔孤勇手持宝剑挑战恶龙的勇士 。

 

     她索性从窗里跳进自己办公室,然后摸出魔杖点亮灯光,于是满世界的漆黑里便有了一盏亮光。赫敏拉开椅子,榆木的凳脚在与木地板摩擦中发出一声很长的呻吟。她坐下来。无意识地揉搓着因为几百英里的冷风而没了意识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可还是冷。大约她的热量是用完了,在爱尔兰料峭的春寒里消耗殆尽了。

     

    赫敏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直起身,拉开办工桌最下面的抽屉。

 

    抽屉里有一叠报纸,头版无一例外写着夸张的哥特字。触碰到的时候,已经失去知觉的指尖竟然不知被哪根神经牵动,微微跳动了一下。她猛地闭上眼睛。

 

    那根神经没有去大脑。它分明地通向了心脏。赫敏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在震颤,于是全身的血液平静又波涛汹涌地流转起来。闭上的眼睛隔绝掉光线,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是银灰色。他说快走,不要回头。那一点银灰消失在梦境的视野里时她猛睁开眼,好像刚刚溺水一般猛地喘了几口气,手里依然是一叠报纸。手指尖在微微颤抖。

 

    她盯着自己颤抖的指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呼吸慢慢平复。

 

     她翻阅起那叠报纸。起头的那一张的头版是乞力马扎罗雪山,德拉科·马尔福冷漠的微笑映衬着雪山的圣光。第二张的照片是宴会,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一切,衣着暴露的女性雪白的肌肤和凹凸的曲线刺激着每一根被酒精朦胧过的神经,德拉科·马尔福在镜头的一侧,眺望聚光灯力不能及的远方。第三张色调庄肃,摩天大楼的阴影里,一身西装的德拉科·马尔福平静地站着,脸上无喜也无忧。

 

    ……

 

    ……

 

    她一张张翻动着。纸张在寂静的空气里摩擦出很大的声响。刺啦地拉长,无比刺耳。报纸上的日期向前跃动着,照片上的人一张张逐渐变得年轻,一头金发从鱼肚一样苍白的颜色重新闪烁起朝阳的光辉,就好像一切流逝的岁月可以重返,十八年的光阴可以追溯,死去的人可以拨开十字架,含笑摘下墓地边围绕荆棘生长的玫瑰花。

 

    马尔福庄园的婚礼、法兰西翠绿色的草坪。她努力地回忆着自己当时浏览并收藏这些报纸的情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泛黄的角落里那个日期在跳动,赫敏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了!

     

    十四年,她扳着手指头数起来,从左手到右手,再从右手到左手,却发现手指怎么也不够用。

 

    一张报纸从衣袋里滑落出来,它还并没有被光阴漂染成杏黄色。照片上的人眉眼依旧熟悉,只是色调被有意调成灰黑,于是那满头的发丝看上去彻底雪白,像乞力马扎罗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赫敏定定地看着,眼角逐渐变得潮湿,而后是没关的窗口灌入了冷风,呼啸两声,将它彻底吹得干涩。

 

 

 

 

 


    

    10

 

    后来的日子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日与夜都照旧,黄昏与星辰都照旧。繁忙到无可喘息的工作也照旧。猫头鹰的翅膀扑棱在每一个雾气缭绕的清晨,在车水马龙的世界里穿梭来穿梭去。世界平静流转着。

 

    不知怎的,赫敏仿佛有点喜欢上了繁忙的感觉。一页页羊皮纸,一份份文件,羽毛笔划过没有垫底的纸面上拉出的长音。她有点喜欢上了那种繁忙到极致后大脑无力思考一片空白的感觉。然后到凌晨的深夜里她放下笔眺望办公室的窗外,看见四面八方都是一模一样的寂寥灯火。也许在那些时刻里时间在分秒的震颤中短暂地停止了流转,她便在那片静穆中静穆着。

 

    春天正在过去。盛开过的花衰老在季节的尾巴,坠入深渊里湮没沉寂。四月的尾巴,天阴,是要下毛毛雨的时候。女魔法部长的私人访问铃被人敲响,铃声在办公室里急促地一阵阵响起。

 

    赫敏没从文件里抬头,只说了一声请进。门被自动拉开,而后是高跟鞋叩击地面的笃笃声。

  

    赫敏抬起头,干净的白金色突兀地填满了眼。有那么一瞬间心脏在胸腔中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赫敏定下了神。

 

    熟悉的眉眼和长发,一切与报纸上她一次次浏览的面容重合起来,馥郁的花朵褪去艳丽颜色,如今只剩下冷香若有若无地飘散着。赫敏认出了这是谁。

  

    请坐,格林格拉斯小姐。她说。

 

    阿斯托利亚·格林格拉斯在办公室唯一的一张真皮座椅上坐下来,理了理深色的呢绒大衣。做完这一切后她看着赫敏。赫敏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很深,仿佛是窥测,又像是审视,那里面仿佛挟裹了一丝深刻的哀伤。可究竟是什么,赫敏看不清楚。

 

    她在这个不速之客面前沉默着,再一次清晰地提醒自己,她姓格林格拉斯。

 

    阿斯托利亚的目光渐渐收敛,她低下头,把一缕浅金色的头发拨到耳后。“部长,”她开口说,“请原谅我,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公事。”

 

    赫敏的心脏短暂收缩了一下。血液被有力地泵出。“你说。”

 

    “德拉科·马尔福。”对面的女人突兀地说,抬起头来直视她,然后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德拉科·马尔福。请问您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仿佛是陌生的名字化作刺激信号,迅猛地越过了阈电位,化作电流密密麻麻地游走在神经束上行。她想她已经太久没听见过这个名字了,从别人口中,从声波在空气中传播而振动耳膜的那种听见。空白在一秒里面占满大脑,而后迅速地离开。面前的场景依旧。赫敏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深深呼呼出了一口气,“我记得。”

 

    下一句话是他应该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但是喉咙在一瞬间干结,她的嘴张了张,最终沉默。而后阿斯托利亚说出了她没能完成的话,“是,他在两个月前刚刚去世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赫敏在记忆里翻找出报纸上的两个字:“因病。”

 

    阿斯托利亚突然笑了,像是嘲讽一样的短促的一声,“——比钻心剜骨更恶毒的诅咒,吞噬掉希望和爱的惩罚——因病,预言家日报的这两个字倒也带得过去。”

 

    她的语气带着压抑的冰凉和愤怒。赫敏听出了不寻常的意思,身子猛地一震,“请说清楚。”

 

    阿斯托利亚抬起头,眯着眼睛眺望远方,仿佛在回忆很遥远的事情,声音很缥缈。

  

    “一九九八年,伏地魔还在马尔福庄园。食死徒们抓住了一个凤凰社的重要成员,他们把她关押在地牢里。不准任何人靠近。当时,身为食死徒的德拉科·马尔福明明没有得到任何上级命令,却避开了所有人去看她。”

 

    赫敏沉默。阿斯托利亚的目光转向她:“那个女孩——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没有德拉科·马尔福,第二次战争的纪念碑上会多刻下一个姓名。不过他悄悄放了她,冒着被黑魔王发现的生命危险。”

 

    赫敏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纷乱的记忆呼啸地回溯着过去的十九年。阿斯托利亚还在继续,情绪仿佛有些激动,微微地气喘着:“黑魔王还是发现了这件事。你知道的——他最恨手下的不忠。但他没有杀死他。他要加他以最绝望的惩罚。”

 

    赫敏动了动嘴唇:“钻心剜骨?或者……阿瓦达索命咒?”

 

    阿斯托利亚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都不是。黑魔王要夺去他最珍贵的东西。”

 

    明知道已经过去很久,赫敏却竟然有些不敢开口,“是……什么?”

 

    阿斯托利亚摇了摇头,语气里仿佛压抑着什么,“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失去了什么。所有人都很震惊,他没有死,也没有痛苦,和平常一模一样,毫发无伤。可黑魔王却好像很满意。”

 

    她的眼神越来越深,盯住赫敏的目光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赫敏忽然想到了什么,呼吸一滞:“那个凤凰社成员是谁?”

 

    阿斯托利亚忽然笑起来。她笑着看她:“您不知道吗?部长?”

 

       ——您不知道吗?

     

      有那么一瞬间里,赫敏的大脑飞速地黯灭了一下。然后回忆开始倒带,画面骤然变换,三年,十年,十九年,旧报纸,崭新的草坪,马尔福家幽暗而深的长廊,最后定格在那一瞬,晦暗的天光里熠熠烁烁的灰色眼睛。

 

    ——就到这里吧。

 

    ……

 

    ——你走吧。别再回头了。

 

    ……

 

    巨大的头疼像夜里的浪潮席卷了她。那些嘈杂的、像没有信号的老式电视机里雪花的杂音那样的记忆片段刺痛着她钝木的大脑,而后是空白,空白,一片灰色,像浓稠的颜料,从这边向那边倾倒,粘稠地流动,画板上染开擦不掉的黑灰,渗透入毛细,那头接通了血管,于是红细胞阻塞住,争先恐后地叫嚣,拥堵着单薄的血管壁。

 

    ——想起来了吗?

 

    跌跌撞撞、步履蹒跚的那一切。曲折、弯绕。被黑色的云雾沉沉地压住前面的地平线。天地的一声惊雷,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迷雾透明以后一双明亮得瘆人的灰色眼睛。

 

    ……

 

   天地间的一声惊雷里他说你不要回头。于是她很听话,在此后的十九年里一直向前奔跑,未曾回头。

 

    ……

 

    列车、黄昏,霍格沃茨小径与蒙蒙烟雨。

 

    ……

 

    抽屉里的旧报纸。乞力马扎罗山上的皑皑白雪。

  

    ……

     

    她短暂地见了他。或者说她从没见过他。

 

    ……

 

    原来是你。

  

    ……

 

    ……

 

    白日里的光重新涌入眼皮,赫敏觉得眼角酸痛,眨了眨眼睛,一行温热覆上面颊。水光里重新折射出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浅金色。赫敏觉得缥缈,伸手想去触碰的时候,水光蒸发干涩去了。阿斯托利亚的面容重新清晰起来。她的表情看上去已经平静,再没有悲喜。

 

    她说:“你不记得了,是不是?事业有成,婚姻美满,你果真是个很好命的人。”

 

    赫敏觉得呼吸都困难,却还想再次确认。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地问:“那个人……是我?”

 

    阿斯托利亚依然笑着,她叹息着重复道:“是啊,你确实是个很好命的人。你不知道,你大概从不知道吧。从始至终——”她的目光变得哀悯,一字一顿地说:

 

    “他爱你。”

 

    爱?

 

   很陌生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堆积在身体里。它们翻涌的时候,赫敏再次感到杂乱的光阴正在纷至沓来。有很多东西吧,譬如黄昏时他脸上半明半暗的光影、呼啸着的霍格沃茨特快、凌乱的梦境,他冷漠疏离的笑、他穿着西装在牧师面前行下的礼、猫头鹰扑棱着翅膀的九月份晴朗干燥的天、死去的黄昏与落叶、他牵过的别人的手、赤道线上突兀的一点白色、老报纸在空气里浮起一层灰,丧钟的轰鸣声如水而来。

  

    最后的记忆清晰在圣诞节的礼堂,满室金碧辉煌,邓布利多的画像在空中对她微微一笑。    

 

    是爱?

 

    那个字像海洋。黑色的、波涛汹涌的海。可说出这个字的是她。是阿斯托利亚·格林格拉斯。不是他。

 

    赫敏失力。她瘫倒在座椅上,闭上眼世界变得一片黑沉,多年疑问的答案浮出水面,只是那双明亮如寒星的不再于黑暗中熠熠生辉。

 

    很久之后她轻声问:“究竟是什么诅咒,马……德拉科?”那个姓名到舌尖很生涩,抵住舌尖,发D音,唇齿间的气流在一瞬间爆破——她好像从没这么称呼过他。从头到尾他们一直都是敌人。从头到尾她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失去。”阿斯托利亚抬起头,直直地对着她。“是失去。”

 

    浅金色的长发再一次从耳边滑落,她偏过头去,似乎不愿再看赫敏的目光。

 

    “抵押灵魂,直至死亡。”

 

 


 

 

    12

 

    (赫敏翻开日记本。这是一个深墨绿色的本子,纸张已经陈旧得泛黄。扉页上用力透纸背的字写着德拉科·马尔福。可能是日记的主人不太善于宣泄,每一篇日记都短小模糊)

 

    1996年6月2日

     我成为了一名食死徒。他给我的手上烙下标记。很疼。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开心。分明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1996年6月15日

    今天有魔法史课吧。我记得。

    我见到她了,她抬着头。其实我挺想看她笑一笑的。

 

 

 

    

    1996年6月30日

    我会忠于他。我发誓。我发誓。可我不愿意那么做。梅林。

    父亲呵斥我。说我不应该那么胆小,不像他的儿子。母亲抱着我哭。我不愿意,真的不愿意。

    庄园里很黑。她这时候正在做什么?

     


 

 

    1996年8月1日

    还有一个月。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让我的大脑去思考愚蠢的东西。等我见她一面再说吧。 


 

 

 

    1996年9月1日

    这辆列车很长很长,如果梅林愿意…(以下是凌乱的字符)…可是又何必见我。尽管让我死好了。我什么也不在乎。

 

 

  


    1996年10月8日

     我可以尽管是一个杀人者。就像我的父亲做过的那样。我本就不害怕,因为他们本就肮脏。

 

 

 

 

    1996年11月25日

    见见我吧。如果有用,如果别人听不见,我可以向梅林祈求。

 

 

  


    1997年3月4日

    快完成了,快完成了。我一定可以。我是杀人者。我多么希望你也是个杀人者。可你偏偏不是。你让我怎样爱你?用鲜血还是肮脏的灵魂?

 

 

 

 


    1997年5月(模糊)日

    格兰芬多都愚蠢。快点醒过来,你这个失败者。只有巨怪才会爱她。否则等你死的那一刻才会后悔。

 

 

 

 


    1997年6月(模糊)日

    梅林在上。

 

 

 

 

    1997年8月13日

    我从没见过父亲那样的神色。母亲和我都在极力保持镇静。但我们都明白,都明白,但愿…(模糊凌乱的字迹)…我愿意牺牲一切,我的忠诚和灵魂,你可以叫我去死。…(模糊凌乱的字迹)…多少年了总是这样,谁眷顾我?

 

 

 


    1997年12月6日

    该死,她为什么会来?那帮人究竟在做什么?

 

 

 

    1997年12月7日

    今天我去看她了,那个地牢里,那个原本

关神奇生物的阴暗潮湿的地方。他们用锁链把她拴在柱子上,我叫她的名字,格兰杰。她抬头看我。她那样看着我。她恨我是不是?尽管恨我,我本就不是一个好人。尽管恨死我。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她已经很虚弱,我给她带去了一些食物和水,她依然冷漠地看着我,说不需要我居高临下的怜悯。那帮人差点就发现我了,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看着她这样。

 

 

 


    1997年12月8日

    马尔福家的人都肮脏卑劣吗?宁愿死也不愿意再见我是不是?可我偏偏要救你。你说吧,要怎么恨我才好?

     我吻(凌乱模糊的字迹,重重地划掉),我疯了是吗?忘记这一切,等到明天早上一切都会结束。

 

 

    (重新开了个头,只写了一行)

    你走吧,不要回头。

 

 

 

    1997年12月9日

    父亲说我要毁了马尔福家。没有,没有。什么是“失去”的诅咒?我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1997年12月30日

    原来我最重要的东西不是我的生命。

    他的惩罚、他要的绝望。(狠狠划去)

    在永远没有预料的时刻结束生命——永远背负着随时失去的不安活着——黑魔王——他果然担得起这个名号。

    …

    ……

    那样也好。 

 

 


    (中间空了很多行,从新的一页开始写,字迹和笔墨的颜色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1999年2月1日

    我总是还能看着她的。不论在阳光里还是阴影里。

 

 

 

   1999年6月21日

    再会。

 

 

 

    2003年2月2日

    大约她会看见我就在那里。

 

 

 

    2005年4月11日

    从头到尾这是我要的结局。我是一个斯莱特林。斯莱特林从不惧怕孤独。  


    ……

    

 

    2010年9月15日

    我于第一千次在梦里假设了一个如果。可我知道现实什么也不能给我。

 

 


     

     

    13

 

    在三十八岁那一年,魔法部长赫敏·格兰杰与丈夫魁地奇球星前任巴罗奇队找球手翰加·布朗公开宣布离婚。

 

    这时是二零一七年的初夏。夫妻都是名人,魔法界最近又太平。于是各界猜测得沸沸扬扬,以丽塔·斯基特为首的记者们绞尽脑汁挖掘着小道消息,却被女魔法部长轻轻松松拦在魔法部大门以外。

 

    赫敏低着头感知,魔法屏障没有任何波动,这意味着没有任何贼心不死的记者潜入魔法部或者她的住所。

 

    她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春天已经过去,英格兰连绵的雨赏脸地放晴了几日,窗外的枝叶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没几日就会郁郁葱葱满整个枝头。春寒的余烬不死心地敲打着窗户,于是闪闪发光玻璃仍然沾染了一点点寒意。指尖感知的温度似是与许多年前的秋天有几分相似。那也是某日,也是窗,也是眺望着的湛蓝无垠的天空。不知不觉地竟然已经七年。

 

     小时候母亲教她说,婚姻有七年之痒。时间会消磨爱意。如果太过疲倦,就不要强撑着再去走剩下的路。这些话在回忆里盘踞的时候她觉得有些恍惚。婚姻?爱意?在这一场山高路远、渺渺无期的旅程里,她每回一次头觉得过去的一切隐约而模糊。也许她仅仅是疲倦!

 

     她是那么想对翰加说一声抱歉。可是在那些沉默和欲言又止、欲语还休的瞬间里,他的神情温和而坚毅。于是她意识到也许他并不需要一声抱歉。

 

    婚姻的反咒落地,契约应声消除。赫敏没有悲伤的感觉,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一切都好像隔着乙醇溶液向外看那样不明晰。灵台中唯一的一片清明是白色的。

 

    ——一定要去。那个声音对她说。 

 

    于是就去吧。去哪儿?去非洲、 去坦桑尼亚、去沿着赤道线漫游,看乞力马扎罗山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

 

    时隔十八个月二十一天,赫敏·格兰杰终于见到了乞力马扎罗山的雪。她乘上麻瓜的飞机。天幕在作为背景在机舱外一成不变地湛蓝着。平流层的气流划过机窗,连一点洁白的绵软都隐匿。而后飞机在赤道线的左近停下,她穿梭过人流。

 

     人流隐去。黄昏在苍茫的白色中闪烁着鎏金般的光辉,与灰色天空相交的地平线迷蒙地若隐若现着。身上的保温咒摇摇欲坠地提供着残存的余温,饶是如此五千八百九十五米的海拔依然带走了赫敏身上的温度。好像是冷,从头到脚的冷,天地都冷。冰霜在血管壁凝成冻土,冻结的海洋保持着汹涌的姿态。仿佛能听见结冰的声音,细胞内的液体凝成冰凌,细碎而坚硬,从这一头漫延到那一头,扩散到天与地之间的茫茫间隙,万物停止了流动。

 

    她一步步踏在人迹罕至的山顶荒原,足下的每一步在雪地里留下印记,然后在漫天风雪里被造物之主漫不经心地抹去。雪光闪烁的一瞬里她再次想到一个人。他苍白的头发像是雪光一样在她记忆里嚣张地闪烁了一下,而后归于白,归于一片虚无。赫敏盯着她消失过脚印的那片雪地,短暂的震颤里感到有奇妙的电流在全身的神经元密密麻麻地淌过。他也曾走过这里的路吗?他的脚印也如此被抹去吗——在漫天纷飞的雪里?

 

    这念头来得很突然,赫敏蓦然停下脚步,极目远眺是冰雪的世界,这一片洋洋洒洒的白与来自旧报纸的记忆重叠起来,冰岩在一瞬里变透明,折射的雪光里有他的影子。

 

    赫敏·格兰杰。

 

    像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风,带着悲伤的尾调叹了口气。赫敏·格兰杰,他说。

 

    赫敏盯着那人。雪光中和掉所有绚烂。白色,白色,白色,目之所及全是白色。陌生的名字抵在舌尖,喷薄欲出的一瞬前却在风雪里结成冰块。他的名字是——?

  

    她盯着他看。一片熠熠烁烁里他的神情哀伤而模糊。面上摇摇欲坠的苍白色像初生蝴蝶单薄的羽翼,一碰就会化成汩汩秋水。

 

    请呼唤我。他沉默地说。

 

    他眺望着远方。他单薄而遥远。像没充气的玩偶,停留在二维的纸面。有面容、有眼眸、有紧抿的薄薄的浅色的唇,但没有血管、没有五脏、没有胸腔里坚强跳动着的心。所以他只能用这样的神情眺望远方,视线里除了地平线,再没有别的东西。

 

    他的名字——是——

 

    窒息的感觉扼住了她。战争、审判、死亡与和平,这一切在她脑中划过的时候,记忆变得灰白。还有爱——马尔福庄园落下的紫罗兰花飘落着的草坪。这一切都过太久了。

 

    请呼唤我。他重复说。

 

    她紧紧地抿着唇,声音在喉中哑死。

 

    大约是叹息吧。风声低沉带来一秒的喑哑。他的面容在风雪中慢慢隐去。不知怎么地染上了一丝暮光。好像是十五年前列车站前的暮色,星星点点斜照,刺破的阴影里浮起灰尘,悠悠光阴后苍白的雪光被晕染融化。他在消失。从闪烁的眸光被雪湮没,苍白的皮肤在一片空灵中渐渐透明。

 

    请呼唤我——他重复说。

 

    请呼唤我的名字。

 

    德拉科·马尔福。

 

    ……

 

    ……

 

    他眺望着远方。他单薄而遥远。

 

    14

 

    二零七零年,初春。又一年的霍格沃茨校庆。

 

    是难得的大晴天。霍格沃茨的礼堂早被装扮一新,空气中弥漫着果汁和糕点馥郁的香气。

 

    最兴奋的当属格兰芬多的一群小鬼。庆祝的晚宴尚未开始,几个穿着红色院袍的小狮子就聚拢在一块兴奋地叽叽喳喳起来。

 

    “你们知道今天晚上要来谁吗?那个战争英雄——”

 

    “哈利·波特?”

 

    “什么呀!波特老先生去年已经去世啦!今天要来的是前任魔法部长,格兰杰女士!”

 

    一阵抽气声。

 

    “格兰杰?——赫敏·格兰杰女士?天哪!她今晚会来吗?”

 

    “骗你们干什么?虽说格兰杰女士因为身体不好,已经好些年没回来参加校庆了,但今年可是破例地赏脸出席!而且——”金色头发的格兰芬多小鬼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调,“告诉你们,格兰杰女士可是个格兰芬多!”

 

    又是阵抽气声。

 

    “好极了!真应该让那群斯莱特林知道!看他们的脸色!”

 

   “咳,”金头发不自在地干咳一声,“你们去说吧,我几个哥哥还在斯莱特林呢。”

 

    格兰芬多们都笑,“艾略特,你是不是你们家唯一一个格兰芬多?”

 

    “瞎说!我妈妈就是格兰芬多的!”

 

    ……

  

    笑闹之中,庆典开始。新任的校长西弗勒斯·托马斯在一片掌声中上台致词。孩子们不爱听这些,都悄悄地拿眼睛瞟坐在单人嘉宾席的赫敏·格兰杰。

 

    席上的老妇人约摸八十多岁,头发花白,卷卷地塌在额际,皮肤布满褶皱,因为岁月的洗涮已经发出浅褐色。似乎是因为礼堂的光线太过强烈,她微微地眯着眼睛。 

 

    艾略特从小是个不老实的。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曾创下十一岁之前七入圣芒戈的记录,至今无人打破。此刻更耐不住无趣的典例致辞。他转了转眼珠,一骨碌钻进桌布下,顺着长长的餐桌爬了过去。

 

    他像泥鳅一样一路向前,在桌布底下一双又一双形形色色的脚中搜索着,终于找到一双苍老的、套着柔软的平底鞋的脚。于是他从桌布下伸出了脑袋:“格兰杰……格兰杰女士?”

 

    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动静,老妇人迟钝地低下头:“你……”

 

    “艾略特·怀特。”男孩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从桌布下面探出半个身子,语气十分激动:“您是赫敏·格兰杰女士吧!我特别崇拜您!”

 

    老妇人迷蒙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微光。艾略特能感受到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但并不是脸,而是……头顶上传来异样,他抬起头,发现赫敏·格兰杰正柔和地抚摸着他柔软的金色头发:“你是个斯莱特林吗?”

 

    “……不是!”艾略特很奇怪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格兰杰女士不是个格兰芬多么?

 

    “我是个格兰芬多……不过我爸爸是个斯莱特林,我爷爷也是!”

 

    老妇人似乎微微地笑了:“这么说你出自一个斯莱特林家庭喽?”

 

    艾略特歪了脑袋:“不完全是。应该说我爸爸出生在一个斯莱特林纯血家庭。不过我妈妈是个出生麻瓜的女巫,她是个格兰芬多。”

 

    老妇人抚摸他脑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似乎沉默了一下,“你真可爱,孩子。”

 

    艾略特骄傲地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谢谢!我从不否认这一点。”

 

    这天他似乎尤其幸运。战争英雄赫敏·格兰杰女士好像格外喜欢他,接下来的活动,他被特别允许跟在格兰杰女士身边。

 

    “战争,总是以荣耀的结果被铭记,通往结果的漫长黑暗却常常被忽略。通往辉煌需要用无数人的生命和眼泪铺路(注)。”

 

    院长致完词,向下首微微点头致意,“值此校庆,在庆祝霍格沃茨光辉荣耀的一千零八十一年的同时,我们更不能忘记的,是缅怀先烈,向所有为信念、为来之不易的和平牺牲了所有珍宝甚至生命的前人致敬。所以,今年校庆的额外环节——英烈堂。”

 

    幻影移形的禁令被暂时解除。巨大的魔法效力下,周围的景色模糊起来,一切迅速地流转着。

 

    等所有人都视线再次清晰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礼堂。是个有着很高穹顶的屋子,四周都是肃穆的黑色帘子,宽阔的灰色的砖墙上密密麻麻,似乎都是些人的名字。

 

   人们从礼堂的兴奋里迅速平息下来,就连精力无限格兰芬多小鬼们也默默地闭上了一刻未曾停歇的小嘴。很快有与会的成年巫师在英烈堂的墙壁上找到了或是挚友、或是自家长辈的姓名。悲伤的气氛弥漫开来,人们脱帽致敬,人群中的气压变低。

 

    詹姆·波特

    1960.3.27—1981.10.31

 

    莉莉·波特

    1960.1.30—1981.10.31

 

    西利亚斯·布莱克

    1959.11.3—1996.6.18 

 

    莱姆斯·约翰·卢平

    1960.3.10—1998.5.2

 

    塞德里克·迪戈里

    1977.9.5—1995.6.24

 

    ……

 

    艾略特被赫敏·格兰杰牵着,仰着脑袋好奇地在形形色色的名字上浮光掠影而过。牵着他的那只苍老的手前进的速度很缓慢。他抬起头,看见赫敏·格兰杰神色哀悯,浑浊的目光中是他难以看懂的东西。饶是他天性好动,此刻也知道自己不该出声。

 

    他跟着赫敏·格兰杰在偌大的英烈堂里转了很久,久到他这个精力充沛的孩子都微微地觉得有些腿酸。抬头看看赫敏·格兰杰,苍老的妇人微微有些气喘,却仍然没有停止脚步,两道目光在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姓名上来回扫视着。

 

    他就是年纪再小,这会也觉出有些不对,于是摇摇那只手臂,试探着开了口:“格兰杰女士,您在找……找一个人吗?”

 

    赫敏·格兰杰的脚步蓦然停下。然后她缓缓蹲下身来,被她面上的哀伤击中,艾略特本能地退后一步。然而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金色头发。声音嘶哑:

 

    “没有你,没有你。”

 

    “——英烈堂的四面墙壁,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可那上面没有你。”

 

 

 

 


    15

 

      在四面八方的黑色帘布里,在铺天盖地的沉默里。赫敏再一次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

 

    赫敏·简·格兰杰——

 

    她转过身去。黑色流淌开来,静默中一个人的身影站在那里,安静得像是会蒸发。

 

    金色的、耀眼的、熠熠烁烁的头发。修长的身形,他的白衬衫好似会反光。

 

    他们好久没见面啦。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七十,不,七十一年前了。

 

    他们很久没见过面了。从七月,空气里凝着的燥热微风中缓缓关闭的霍格沃茨校门,到后来的七十一年,乞力马扎罗山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肃穆的英烈堂,肃穆的黑色,不知怎么的那儿闪出一片洁白的雪光来。他金色的头发在雪光里嚣张地闪烁了一下。

 

    请呼唤我。他含笑说。

 

    灵台在一瞬间从浑浊中闪出清明,唇齿间冻结的冰凌像春水一样汩汩融化,在她迟到了太久、在这姗姗来迟的第五十七个年头。

 

    “德拉科·马尔福。”

 

    THE END

 

 

  

 


————

注:本段话出自桐华《散落星河的记忆》

(黑魔王的诅咒其实是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来,对德拉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生命。是和赫敏的未来。那个诅咒使他随时可能死,就相当于剥夺了这个未来了。)

感谢各位能看到这里的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红心心和评论(为烂尾而顶锅盖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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